義國在六十嵗那天退休了。
「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好應該退下了。」他說。
一下子,他變得真真正正的開懷,快樂。
壓在雙肩上 的重擔沒有了。他可以完完全全的放鬆,徹頭徹尾的放下隨著要職而來的責任。慎行謹言,戰戰兢兢,精神緊張的心理狀態,以及從四方八面像海嘯洶湧過來的紛雜人事,在退下的一刻,都消失了。
多年沒有過的輕鬆,令他又再笑意盈盈。不經意地,吹吹口哨,哼幾句老歌,走起路來,像踏著雲般輕軟。
他生日那天,我正在倫敦開會,他便從香港飛來與我會合,晚上往一家優雅的老店用膳。
“Goring is one of the closely guarded secrets in London.” 識途老馬的計程車司機有意無意的在恭維著我和義國的品味。
車子一駛進餐館所屬的Goring 酒店門外,禮貌周周的門僮便已替我們開車門,然後引路進入了佈置華麗但不浮誇的前廳。殷勤的服務生體貼的給我們脫去大衣,存放到衣帽間。水晶燈把一室照得亮麗通明,主色調是溫柔的粉藍。牆上掛滿 Goring 家族的人像油畫,在當眼處,一幅小小的黑白照片,是英皇太后多年前在此進膳時與餐廳上下一眾的留念照,典型的英式刻意的低調。
餐廳不大,十來張餐檯,色調是輕輕的,藍藍的,比起前廳水晶燈的光亮,這兒是抒情的,柔和的燭光搖曳。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提議點魚子醬。但義國一看價錢,猛搖頭。我沒有勉強他,因知他會吃得不愜意。事實上,又真是太過分。100克的 Seruga 賣200 鎊,吃下肚子裏去,很折墮的。沒有魚子醬的香檳,好像更香醇。
碰巧也是蘇格蘭詩人羅伯特百恩斯(Robert Burns) 的生辰,餐牌上有 哈吉斯(Haggis) 供應。我們各自點了套餐,再加一客 Haggis ,兩份分。
義國的頭盤是黑綫鱈魚(Haddock)馬鈴薯奶油湯。他讓我嘗了一口。唔,熱燙燙,滑溜溜,很久沒有吃過做得如此細緻的西湯了。就算是在這樣高貴的地方,我們都是肆無忌憚地你一口我一口的分甘同味。
我因怕沒處打發掉惱人的加路里,頭盤便節制地只吃素。茄子菠菜千層塔,雖是簡簡單單的素菜,出自高明廚師的手也就充滿藴藉滋味。
吃過前菜,Haggis 便上場了。Haggis 也者,就是免治羊心,羊肝和羊肺,混著燕麥片,香料,鹽,裹在羊胃内,水煮三小時。這道本來是農家的粗菜,把最不值錢的動物内臟好好利用,但最平凡的賤物,卻反而獲得大詩人的青睞,遠至荷馬史詩都有提及。後來經過伯恩斯的禮讚點評,自十八世紀末以來便一登龍門的成爲了蘇格蘭的國菜。這個民族詩人有兩首詩最廣爲人唱誦,除了迎接新年來臨一刻必高歌的友誼萬歲(Auld Lang Syne)之外,便是每年一月二十五日的伯恩斯之夜唸的哈吉斯頌(Address to a Haggis)。豬肝色的一小團肉碎,用精美的白磁碟盛著。襯上奶白色的馬鈴薯蓉和橙紅的紅蘿蔔蓉。一口惹味的葷,夾一口清淡的素,口感上,便不太膩,心理上,便健康多了。兩老都異口同聲的在猜說廉兒和詩兒應該不會喜歡吃哈吉斯。
上主菜時,義國剛剛去了洗手間。穿著整齊燙貼白色制服的法籍男侍應,熟練地把用銀蓋子蓋著的食物恰如其分的放在桌上,靜靜候著。笑容甜美的女侍應,束著鬆卷的馬尾,把煎得香噴噴的鰩魚鰭送到我跟前。
良久,義國囘來。他說他細意地欣賞了掛滿在洗手間内的裸女圖。不用上班的人,連去方便都比人磨蹭。男侍者把銀蓋子拿下。壺煟燒野兔肉(Jugged York Hare)的濃香撲鼻而來。以紅酒熬成稠稠的肉汁最叫義國興奮,頻呼精彩。他總讓我搶先試味。我宣判不錯不錯,吃起來似紅酒燜雞,但肉味比雞來得剛烈。我假惺惺的為約克郡的野兔難過,說什麽牠們真命蹇啊,注定生來就是為了滿足老饕的口慾。義國一邊吃,一邊被我的胡説八道引得笑呵呵。
我的鰩魚魚鰭,精彩在那些軟骨趐,很對我們華夏子孫的口味。義國喝澳洲的赤霞珠,我選智利的長相思。新世界的酒跟法國老大哥同一級數的酒比較,一點都不遜色。我們慢慢的吃,慢慢的喝,有一搭沒一搭的話舊。說不了兩句,總是囘到了孩子小時的趣事上頭。
以爲已經飽得吃不下甜品了,怎知令人無法抗拒的芝士盤和果醬蛋糕卻來挑逗。
若你以爲芝士就是芝士罷,那你便錯了。十七種身世顯赫的品種,來自那一國,那一郡。味道是濃,是淡,還是溫和。它屬軟屬硬,還是半軟半硬。陳化多久,發酵的過程如何,在在都是學問。告羅士打是淡橙色,車打奶黃,羊奶芝士是象牙白,發酵鹹芝士是杏白中滲著藍莓點。一盤芝士,便把色香味推到極至。我們兩人各試了幾種,很滿足。
壓軸的果醬蛋糕,甜糯糯,軟綿綿,如給吃過了鹹味芝士的舌頭來個溫柔的按摩。配上清香帶蜂蜜味的蘇玳甜酒(Sauternes),五度菜的晚飯,近乎完美。
以倫敦的一流餐館而言,一百四十多鎊的賬單,不單是生日和退休的雙重慶祝,亦換來老夫老妻極爲溫馨愉快的一個晚上,真是物超所值啊。
1 則留言:
真是有點布爾喬亞啊!是又如何,人生總該留點美味的回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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