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4日 星期三

黑狗(小説)

霖在報館寫畢了稿,剛趕得及編輯的死線。他肚子餓得咚咚作響,一心想朝報館不遠處的一條小巷走去,望望手錶,已差不多是午夜,擺賣豬骨粥的老伯應該已回家睡覺了。但實在餓得慌,老伯的粥又實在美味。試試看吧,或者今晚走運也說不定。
深秋,刮著風,街道上沒半個行人。枯葉被吹得一圈一圈的打著轉,一塊緊追著一塊,發出嘶嘶哇哇的悲號,似要把哪一個人的魂魄追回來。
霖走入了黑暗的小巷,他隱隱覺得今晚這裡有一點異樣。沒有一如平時從巷尾傳來陣陣粥香,沒有粥檔那盞火水燈的燈影,沒有燈影下捧著一碗碗熱乎乎,濃稠稠的粥的夜歸人,沒有老伯偶爾的一兩聲乾咳。事實上,這裡沒有任何動靜。有的,是死寂。霖有點納悶。今天晚上,他只是比平常遲來了一個小時,怎麽變得好像兩個世界。
他不是不無失望的。一眼望過去,那條小巷 就是昏昏陰陰,好像沒有盡頭的。他有一種無以名狀的焦慮和恐懼,正要轉身往回走,突然,一陣冷風襲來,身邊一堆廢紙垃圾裏竄出一團黑影,兜頭兜面的撲將出來。嗖一聲,他感到有一度寒氣,從尾龍骨直衝上腦門。他眼前一花,一陣暈眩,胸口一悶,但胃是空的,吐不出什麽來。
他定一定神,沒見到什麽。許是一隻流浪貓。
「見鬼!」他嘀咕著。粥吃不成,反着了涼。他直打著哆嗦,身子忽冷忽熱的,難受極了。
他的呼吸開始有點急速,靠著電車站的燈柱,在昏黃的街燈下,等了良久,才有一輛往筲箕灣的電車開來。他蹣跚的攀上了電車的下層,車廂内有一個倦極而睡著的中年人,和一個化了濃妝的女人。因爲燈光很暗,且臉龐又被厚厚的粉蓋著,慘白慘白的,看不出是什麽年紀。女人一見霖,身體不自覺的挪動了一下,像是要躲開他。但霖已經喘著氣,額頭冒著豆大的汗珠,跌坐到女人側邊。
女人還未等霖坐直身子便急忙忙的起身走到司機旁邊,帶著一臉慘白的在下一個站下了車。
車廂現在只剩下司機,睡著了的中年人和霖。從倒後鏡裏,司機不時偷偷窺看霖,因爲這個乘客實在有點異常。不全然是霖發出那叫人聼著不安的呻吟。 是了,還有他的臉。霖的臉,泛著一種玄灰透著陰氣的臉色。再還有是他的眼神,空空洞洞的。他人坐在這車裏,但其實他又不在這裏。很詭異,很恐怖。司機心想……
終於,霖在西灣河下了車。司機吁了一口氣。
四十來嵗的霖,平時走上成安村的石屋家裏,二十分鐘也不用。今晚,他走了幾近一小時。
當他踏上石屋前最後一級石級時,唐狗阿黑並沒有像平時那樣高高興興的奔出來,向他搖頭擺尾,在他腳跟磨蹭著。阿黑一直瑟縮在門後,發出胡胡胡胡的低鳴。
能捱到家門,霖覺得是奇跡。他已近乎虛脫,還來不及脫去外衣,便一骨碌的癱倒在床上。妻被一陣雜聲吵醒,一碰著霖,不禁驚呼。
「你那麽燙!」妻忙著拿一條面巾,走到廚房用水殻在水缸裏舀了一盆水,把面巾濕了水。她替霖搽了身,他好像舒服了些少,喝了一杯水,迷迷糊糊的睡著。
他昏睡了三天,只是間中嚷著渴要飲水,飲了一口又睡過去。
往常,阿黑每早準時五點鐘便會走到霖的床邊,用牠的前爪,輕輕的拍醒主人。然後,霖起床梳洗,牠便噠噠噠噠的跟在他後頭。五時三十分,不遲不早,主人和狗兒便一起出門,從成安村下山。阿黑會陪著霖直至他上了開往跑馬地的電車,牠才踏著輕快腳步走囘村子去,跟一山的野狗在泥頭車穿梭往返的山路上玩耍。但玩歸玩,阿黑永遠懂得避車,永遠安全回家,候著主人歸來。
但自從霖害了病這幾天以來,阿黑沒有走近他床邊半步,也沒出去跟野狗玩。整天躲在一角,不斷發出嗯嗯嗚嗚的叫聲,聼得人心煩意亂。
霖終于悠轉過來。他很虛弱。妻因爲要照顧著四個孩子,分不了身陪他去看醫生。只好叫來住在鄰村的十三嵗姨甥阿安。
阿安很瘦,鄰里都喊他阿奀。因爲家窮,阿奀只可上夜校。白天幫母親做家頭細務,買菜,挑水,洗衣裳,其實是重大任務,因爲水很珍貴,七家人共用一口井。有時井乾了,阿奀得挑著一籮髒衣服和幾個空的大號救濟奶粉罐攀兩三個山頭到柏架山的山澗洗衣取水。這樣的活,一幹要幹上老半天。但他每天還有一個主要責任,就是上街市買餸。他會拿著一個舊菜籃,沿著聖十字徑村下山,有時途中經過舅父的家,舅母也順便搭他買幾毛錢牛肉或什麽的,再加一點青菜,幾只雞蛋,那她便可省下時間帶孩子,還有不用上落那道長命斜。
阿奀一手拿著菜籃,一手攙扶著面容枯槁的舅父,二人緩緩的走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下山。阿黑也跟來了。但牠並不如以往般蹦蹦跑跑走在主人前頭,而是帶有一種虛怯,謹慎,小心翼翼的神態,在路的另一邊,跟霖保持著距離,但又關切的一路盯著他。
走著走著,甥舅二人聽見身後隆隆隆隆的有車聲從遠而近傳來。阿奀轉過頭一望,見一架大泥頭車正以高速駛來,他立刻拉著舅父站到一間小店鋪的罩蓬下避車。此時,黑狗卻突然走出路中心,好像想走到主人這邊來似的。霖用微弱的聲音喊著:「阿黑,走,走開,有車啊!」阿奀也高聲喝止阿黑走過來。但已經太遲了。重壓壓的車輪,把唐狗攔腰輾過。
隨著阿黑嘎一聲慘叫,狗血向西方八面噴濺出去。霖來不及躲開,被噴得一臉一頸都是鮮紅的血滴子。
當眾人驚呼躲閃時,阿奀卻被一個景狀嚇得呆住了。他見到黑狗的雙眼,死命的盯著舅父,迸射出一道叫人毛骨悚然的青光。他手一抖一鬆,菜籃便掉到地上。
泥頭車司機並沒有停車。車駛遠了,霖望著路中央那血肉模糊的狗屍,五内一翻,哇啦一聲,吐出一口濃痰。他伸手從褲袋取出一條手帕,把臉,嘴,頸抹得乾乾淨淨。
此時,已有幾名村民攏在阿黑前面爭著搶先,有人打開一個痲包袋,把狗的屍體放進去,然後,拎著他的“補品”,大模廝樣,揚長而去。阿奀聼見另一人在咒駡:「仆街,明明是我先見到...」
霖對阿奀說:「我很餓,我們到歡喜飲茶去。」
「但你不是有病嗎?舅母叫我陪你去看醫生的。」阿奀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我沒事了。來,我帶你去飲茶。」霖拿出一包駱駝,取出一根香煙,搽了火柴,點著了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紆徐的噴出縷縷煙圈。
阿奀拾起菜籃,與舅父一路向著山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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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ng 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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