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3日 星期六

尋覓- 倫敦

倫敦,總是吸引尋覓的人。她有著一股巨大無比的引力,把娑婆衆生吸啜了過來。她也擁有一種神秘能量,使人覺得成爲她的一部分,是一生最大的成就,無論代價。
我跟倫敦初次邂逅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當時年紀小,有點初戀的盲目及一廂情願。
我還記得,是一個十二月,離聖誕節不遠。一個白霧迷濛的黎明,心是熊熊的。半條腿剛踏上了希斯魯機場的停機坪,撲面而來便是一陣濕冷蝕骨的寒氣。心倏然抖震得痙攣起來。我是勢估不到倫敦會這樣「冷」待一個東方初戀情人。
那時,我對倫敦充滿遐想。
因爲她夠遙遠?
也許還有其他原因。
譬如說,我在尋覓一點什麽的。
倫敦不是一個容易叫人快樂的城市。她陰晴無定,迷迷濛濛的天空永遠像一張巨大灰闇的羅網,徐徐撒下。千多萬螞蟻般忙碌蠢動的各色人種,在羅網下聚集,分開,消散。黑黑瘀瘀的泰晤士河有著太多沉重的歷史淤塞其下。一艘艘滿載遊客的輪船,緩緩穿過一座座橫跨河面的大橋,在冷冷灰灰硬硬邦邦的倫敦塔旁,在渡鴉嘎嘎的沙啞啼聲中,在女王陛下森森城堡的縫隙間,照相機的快門咔嚓咔嚓的響過不停,貪婪地捕捉中世紀的宮廷亡魂。
城市,總是有著太多的遊客。倫敦尤甚。
在喧闐紛雜的皮加迪李廣場 (Piccadilly Circus)上 ,人潮一波一波的湧過來,又一波一波的湧開去。我站在街頭,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大城市往往叫人孤恓惶惑。人潮究竟從何處來,又究竟往何處去。那種不知何去何從的荒涼最是令人委屈尷尬。
塵歸塵,土歸土。人們都向地下走去。
地底下的倫敦,蒼老疲憊的地龍,每天馱著全球最多的地下鐵路乘客,轟隆轟隆,往來奔跑,氣喘吁吁。被它載著奔來奔去的人們,雖然比地面上的人少了半分孤恓惶惑,卻多了一臉漠然頽唐。身處全球第一名城應有的興奮雀躍,都付闕如。
但無可否認,倫敦自有她的魅力。
唯有在倫敦,才成就伍爾芙 (Virginia Woolf) 從大英圖書館側哥頓台她自己的房間探頭出來,向下面一衆女生說:要有自己的房間才好去寫作啊! 我有點納悶,大半個世紀過去了,其實真正有多少女性可以覓到她自己的房間呢?
倫敦像哈密爾恩的魔笛手奏起的神秘笛音, 引來無數天真野性的兒童,步向災難。就拿天才橫溢的王爾德 (Oscar Wilde) 來説吧。他一路從都柏林,牛津走過來,終于給他攀上了倫敦西區的舞臺,“兒戲”地瘋魔了半個地球。但不旋踵,他只是因著捍衛他與心愛的“波西”之間那“不敢宣諸於口的情愛”而身陷囹圄,而波西也被逼避走巴黎。在一個秋天的午後,我特意來到徹爾西(Chelsea ) 戴德街 (Tite Street) 三十四 號,隱約見到了受盡淩辱的王爾德,惘然無淚,盯著他一生最寶貴的藏書,給執達吏召來收破爛的把一綑一綑的搬走,以賤價沽掉。 斯時,倫敦冷眼旁觀,倖災樂禍。難怪亨利.詹姆士 (Henry James)曾抱怨倫敦是殘酷不仁的。
說囘西區,試問有誰能抗拒蘇豪區的舞榭歌臺的誘惑呢?當一抹曖昧的日色續漸隱退到海德公園的演説者之角,心中有話説的小人物從木箱退下他一個人的舞臺的時候,成千上萬的人兒,從西敏寺,聖保羅大教堂,倫敦城,金絲雀碼頭,麗池大酒店,英皇學院,武士橋,諾丁山,博物館,畫廊,工廠,廚房,後花園,從各鄉各鎮,各城各國,許也聼見了震人心弦的裊裊笛音,身不由己地投向密集在那僅僅一哩方圓内的數十間古典華麗的劇院内,要的是忘卻白天的悲歡離合愛恨貪嗔痴。帷幔升起,一頭栽進了舞臺上的悲歡離合愛恨貪嗔痴。只為尋覓另外一個我。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四個頭髮剪得像瓜皮帽蓋住了眼睛的音樂小子,告別了利物浦,直闖倫敦。他們大踏著步,意氣風發地橫過亞庇路 (Abbey Road)。對於這個四人組,那是個天下在我腳底的年代。有記者問他們,在亞庇路錄音室内,你們最期待是什麽?
灌錄一隻又一隻雙白金唱片?
創作出全球最酷的歌曲?
鼓手靈高 (Ringo Star) 揩一揩他的大鼻子,眨一眨他的長睫毛,操著濃重北部口音,草根地抛出一句:錄音時,我最期待的是一杯茶!
今天,我們當然知道,連儂和哈里遜都已尋到極樂。麥卡尼爵士仍然在情海逐浪。而靈高,他的那杯茶,聽説是希望跟麥卡尼看齊,能獲授勛進爵。
很多年過去了。我一次一次的重訪倫敦。每一次,我總帶著期待的心情,是這一次了,這一次我必定能尋著一點什麽的。但每一次,當我離開倫敦的時候,我卻説不出我究竟覓著了什麽。
前些時,我坐在Haymarket 皇家劇院第三次觀看荒誕劇等待果陀 (Waiting for Godot) ,看到台上那個日子在毫無意義地逝去的阿哥 (Gogo),對他那個日子也是在毫無意義地逝去的友伴阿弟 (Didi) 說:「嗨,阿弟,我們都在找尋一點什麽的,好讓我們覺得存在」的時候,轟然,我有了頓悟。
唯有在倫敦,我才能夠領悟貝克特 (Samuel Beckett) 。
如今,人已到了聼雨僧盧下的境域。尋覓,追逐,已無甚意義了。
朋友,下次你若然游訪倫敦,試試選一個不太苦寒的冬日早晨,穿上運動服,沿著大笨鐘附近的泰晤士河北畔,朝撤爾西方向緩步跑,大約二十分鐘的光景吧,你便可以見到對岸的百德西公園 (Battersea Park)内,有一座日式的和平寶塔 (Peace Pagoda),塔内有一金身佛像,清靜無爲照見五蘊皆空。此時,你可以跨過愛爾拔橋 (Albert Bridge),信步入園。
驀然,滿眼烏壓壓的鸕鷀,不動聲色,棲身在佛像旁光禿禿的梧桐樹頂,睥睨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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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ng 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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